Sunday, November 29, 2015

鄭立:最大公因數

文章轉載自明報 201511月28

語盛行一句諺語,叫「若要人似我,除非兩個我」。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,無論你怎樣費盡心力令兩個人相像,他們總會在某些地方上有意見衝突。如果是一個百人的團體,就有100種不同的意見,愈多人衝突就愈複雜。

面對衝突,我們基本上有3種解決方法。

第一種,就是保持距離。人類之所以有各種界線,例如國界,其實就有如一個個獨立的睡房,如果有人睡覺會磨牙,同睡一室的話大家很容易相處得不快,分室而睡則相安無事。
但是,人數不斷增長而變得擁擠後,就難以保持距離。保持距離是共存的最簡單解決方法,但這個方法受限於難以增加的空間資源。

第二種,是單方面的服從,形成權力金字塔,當意見有衝突時,永遠是其中一方放棄自己的意見,直接服從另一方的命令。不論是用軍隊用武力恐嚇,父權用倫理關係,宗教用精神權威,僱主用經濟控制,達至另一方的服從,都是服從。

「團結」和「服從」的分別

人類從千年的歷史中,慢慢理解到這種方法的危險性。被服從的人,會變得自大盲目,看不到決策錯誤和結構性惡化,而服從的人,則因為長期執行不是自己的意見,而習慣把所有責任推卸給別人,失去了責任感也對於做好事情欠缺動力。

最終這種建立在服從的結構,會不斷的腐朽,百病叢生之下,某天服從者發覺事情已極端惡化而無法再服從時,反而會引爆更滅性的衝突。這是因為以服從為骨幹的體制,欠缺自善能力。

第三種,是「團結合作」,一個經常被曲解的詞語。很多人搞不清楚「團結」和「服從」的分別,認為不跟隨我的指導思想,就是不團結。對於不服從自己思想的人,予以責罵、否定、嘲諷,直接認定對方不是朋友、不是盟友、不是同路人,甚至是敵人。這其實就是希望別人服從,但實際上又無力令人服從,除了變回衝突之外一無所得

真正的團結,並不是讓所有的盟友在任何立場上,都跟自己一樣。相反,它是先透過溝通,找出大家一致的地方,找出大家完全無法容忍的底線,然後在這些一致的地方,互相支持;在無法容忍的底線中,互不侵犯;在這以外的部分,則互不干涉。然後各自做大家最擅長的事情,取得對雙方而言都有利的成果,這就是團結合作

這就是所謂的「政治」,也就是目前人類文明發展出來的,消解衝突的最理想手段。透過清楚雙方的立場,增加有共同利害時的力量,並互相不妨礙,對方與自己意見不同,但沒有直接侵害自己的行為。這就能發揮最大的力量,爭取雙方最多的生存空間,和數學的最大公因數一樣,不挑剔大家的不同,而是盡可能找尋大家的相同。

愈能掌握這點的人,力量和影響力就愈能增長,而更接近實現自己的願望。


Sunday, November 15, 2015

鄭立:權力的正當性

文章轉載自明報 201511月14

權力,就是別人依你的意願去做的機制。

怎樣才是正當的權力?思想家盧梭就提出過這問題,他論證道,人類服從權力,聽別人的指示去行事,多少都會放棄了自己天生的自由和自主,並不會無條件的這樣做。

但人類願意為了別的東西,去出賣自己的自由,並換取另一些東西,權力也是因此而形成。這個東西可以是安全感,可以是別人的愛,也可以是另一種自由。所以,權力之所以被信任,是因為它給了遵從權力者,他需要的東西

舉個例子就能明白。一個人上班的時候,他可能很卑微,要聽老闆指示做所有事,而且天天被老闆罵、侮辱。我們能看到,老闆有權力,他沒有。可是,就算他再卑微、再屈從,那也是因為老闆給他薪水。

如果老闆連薪水都不給了,或者他再也不需要老闆的薪水了,這權力很可能就不再被承認了。

權力的威信,建立在這個初衷的交換上。不論你是在企業、學校,甚至家庭,欠缺威信的話,則就算你下了指令,被命令的人並不會認真的去執行,可能隨便了事,陽奉陰違,甚至積極反抗。這就是社會契約

人類必須經歷過承認權力的過程,權力才會被認同。當人類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,而接受某個權力就能得到該東西,人類就會承認該權力,而容忍從服從該權力中所失去的一切,自由、自主、時間,甚至被羞辱。

人類願意為每個月10萬元的收入被老闆罵,願意為了得到妻子的愛情而被命令,願意為了虛榮而失去自我。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,人類甘心容忍很多事。

這也是為何強制生的權力,並不能服眾的理由,因為它沒有被認受,強迫只能鎮壓反抗,或者令對方沉默,但什麼都不可能令對方認同。你並不能,我有權力,所以你應該無條件的服從我。這是違反人性的。

權力的本質是他人的力量

同樣地,這也是為何繼承的權力,會不斷的弱化的理由。比方一間企業,職員們當初為了某原因而效忠老闆,當中途交棒給兒子,或空降換了人時,新的權力未有被認可,權力的正當性就從此被弱化。

當我們擁有權力時,我們很容易誤解,以為權力是屬於自己或者是職位就能賦予的,很容易就會抱怨為何我們使用權力時,被指令的人不合作。那是因為我們忘了權力之所以會存在,是因為別人的信任和交換而生的,它從來都不是屬於我們自己的

權力的本質,就是他人的力量。這點一旦被遺忘,災難就會在自己手上生。


Monday, November 2, 2015

沈旭暉:《來自星星的PK》:電影內外的印度教政治

文章轉載自端傳媒 201510月18日

寶萊塢電影《來自星星的PK》是部印度輕喜劇,效果卻出奇的普世,而且放在不同時空也有教化意義,反映印度電影的全球化潛能一旦全面釋放,足以根本改變國際電影生態。

電影講述外星人「PK」來自人人可以心靈相通、沒有謊言的國度,意外落在印度社會,鬧出各種笑話,設定其實與英國經典電視劇、電影《憨豆先生》(Mr. Bean)如出一徹。不過《PK》並非只有笑料和寶萊塢傳統歌舞,主題在印度還相當大膽,就是諷刺宗教(特別是印度教)、以至保守主義的社會規範。外星人名字「PK」指「飲醉」,也是個象徵符號:在地球人眼中,這位外星人落入異境,行為處事以至神情都離奇怪異,就像個「醉酒佬」,但往往醉翁反而最清醒,設定有點像年前的半紀錄片《標叔出城之與神駁嘴》。但《PK》的單一針對性更強,放在「印度教基本教義派」崛起的背景,格外考功力。

「印度教基本教義派」在當代印度的影響力

《PK》沒有質疑世上不存在神,只是「人創造的神不存在」,但對印度社會已足顛覆;而電影雖是針對「籠統宗教現象」,但以一位印度教大師為主要負面人物,自然予人針對印度教的客觀感覺。女主角澤古(Jaggu)全家是印度教徒,父親強烈相信印度教大師,對穆斯林極為反感,劇情需要下,卻被安排與巴基斯坦穆斯林相戀,造就一個家族、信仰交錯的愛情故事。如此背景,穆斯林那部分是「虛」的,批判印度教那部分,卻是「實」的。

「印度教」其實是統稱,部教派繁多,電影的「大師」信奉濕婆神,就是主要派別之一。由於英屬印度獨立時,基本上以宗教把人口劃分為印度、巴基斯坦,現在印度教徒大概佔印度全國人口80%,宗教自然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。除了作為信仰,印度教也構成了印度社會最根本的規範,例如種姓制度、重男輕女等,都和印度教關係千絲萬縷。強姦問題在印度尤其嚴重,沒有印度教確立「男性至上」的社會地位,是不會被如此姑息的。

印度號稱「全球最大民主國家」,長期由尼赫魯-甘地家族管治,但近年民粹主義興起,印度教的影響力更勝從前。目前執政的印度人民黨(Bharatiya Janata Party,BJP)聲稱主張民族主義、非教派主義,但其主要支持者為印徒教徒及中階級,黨不少核心政客都具宗教沙文主義色彩。在世俗和印度教之間取得平衡,可算人民黨的成功之道,2014年印度大選,人民黨以經濟發展及新自由主義包裝,再次成為執政黨,但人民黨的「印度教基本教義派」色彩,還是揮之不去。

2002年,古吉拉特邦曾爆發印度教徒與穆斯林之間的宗教動亂,造成近千穆斯林死亡,當時的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,正是現任總理、人民黨領袖莫迪,他被批評沒有對遇害穆斯林致哀,也被指縱容印度教極端主義份子。2014年大選勝利後,不少人民黨高層故態復萌,又重新推動印度教的政治角色,不時發表反伊斯蘭言論,例如否定清真寺的神聖地位,批准將之拆卸,又在地區強制推行「薄伽梵歌」(印度教經典)教育,更多地區也開始實施禁止食牛(牛被印度教視為神聖象徵)。今年9月底,印度一名穆斯林被6名暴徒群毆至死,其子亦被打至重傷,招致殺身之禍的原因,據卻是家中儲存並食用牛肉;警方指,死者食用牛隻的流言由當地廟宇傳出,令事件更添宗教紛爭意味。基督宗教也不能倖免,不少教堂被拆卸,不久前,西孟加拉邦一位71修女遭輪姦,被視為基督教捲入印度社會宗教戰爭的象徵。這些事故於我們而言十分遙遠,對印度人來卻是身邊的事,《PK》針對宗教極端主義,自然令人想到印度教、人民黨那筆帳。

電影最終出現恐怖襲擊,大概是因為要平衡關係,被安排是伊斯蘭極端份子所為。PK旁觀者清,卻要不是一方行為極端、另一方也不會極端,暗示印度教激進份子也有恐怖襲擊的責任。現實中,印度主流媒體經常對穆斯林作負面描寫,「恐怖份子」的帽子亂扣,儘管在印度發生的極端事件中,印度教徒的責任可能更多。

現實世界的印度教大師騙案屢屢,但……

《PK》的印度教上師品味庸俗,滿身銅臭,裝神弄鬼,騙案纍纍,自然是虛構人物。然而,類似人物在印度其實屢見不鮮,電影設定的案情已刻意「留手」。印度教上師干犯性罪行及欺詐等更非奇事,只是執法機關在逮捕了疑似犯了世俗法律的上師時,往往會遇到狂熱份子阻攔,才令案件不了了之而已。

例如2014年底,有印度教上師因為干犯性暴力罪行及謀殺被捕,但拘捕這一位上師,卻令警方要動用近二萬名警員,原因是逾萬名狂熱支持者攔阻,為涉案上師保駕護航。該上師自稱「神的使者」,建立了一個宗教山寨,透過各類欺詐手段騙取信眾信任,並被懷疑性侵犯了一些女信徒。其實,所謂「印度教領袖」良莠不齊,不少只是略懂教義、卻善於花言巧語的投機分子,大多假上師在偏遠村落行騙,主要吸引低學識民眾上當,一旦建立了信眾群,就能自成「土王國」。

不過諷刺的是,「神棍」其實也是有社會功能的。有研究印度教的社會學者指,信眾在大量假上師被揭發欺詐後,依然相信上師的原因十分簡單,就是這些宗教騙子為信眾解答了科學未有答案的問題,信眾也就視之為可以改變生活的福音,反而不願接受電影強調的「wrong number」事實。當群眾則視信仰為改變命運的機會,以為上師代表貧的機遇,對之盲目信奉吹捧,其實也是經濟主導,可能別無精神元素在。這樣的答案,正是《PK》那位上司面對全國觀眾時,所提供的「標準答案」。假如明知道一切是假,但保留這些「聖人」來「維持基層社會秩序」,是否一個負責任政府應有所為,可謂難以非黑即白判斷的政治哲學問題。電影在高度富批判性的背後,其實,也刻意迴避了答案。

但《PK》如此挑戰宗教、社會禁忌,已極其難得,而且劇情和現實世界的演員,還有交接。片中飾演外星人的男主角阿米爾汗(Aamir Khan),除了是印度家喻戶曉的影帝級男演員、「印度劉德華」,也向來有「印度良心」之稱,不時發表挑戰社會禁忌的言論,膽觸碰印度電影業的「行規」,以至印度社會迴避的禁忌問題,諸如教育、貧窮、女性權益,以至今次《PK》中聚焦的主要題材——宗教等。阿米爾汗曾任聯合國兒童大使,獲頒印度公民最高榮譽,2012年被《時代雜誌》選為「世界100大具影響力人物」而登上雜誌封面,假如持續下去,問鼎諾貝爾和平獎也不是天方夜譚。假如觀眾只將之當作「Mr. Bean」式笑片,將電影外的印度人和事都當作故事書,這地方的國際身份認同,就令人擔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