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July 8, 2019

Pazu 薯伯伯:單車棚的思考方式

文章轉載自Pazu 薯伯伯 facebook 201978


英國作家 Northcote Parkinson 曾經提過一個很有趣的故事,故事可能是虛構寓言,但卻有著諷世的智慧。話說有一個委員會要討論新核電廠的建造細節,當時有三個議程:

一,批准核電廠的興建計劃。
二,修建核電廠旁邊的單車棚。
三,福利委員會的茶點費用。

按複雜程度,第一項目肯定要較多時間通過,眾人花了兩分半鐘時間去討論核電廠的興建計劃,卻用了四十五分鐘去討論單車棚的修建方案。至於茶點這點芝蔴綠豆之事,則足足用了一個多小時激烈討論,更未能在一次會議裡表決,只好推遲再議。我們做個簡單的撮要:

一,批准核電廠的興建計劃:事情極為複雜,只討論兩分半鐘。
二,修建核電廠旁邊的單車棚:事情相對簡單,討論四十五分鐘。
三,福利委員會的茶點費用:雞毛蒜皮之事,討論一個多小時,未完,待議。

為甚麼會出現這麼有趣的現象呢?Parkinson 解釋道,對核電站有專業知識的人很少,所以無甚可議。單車棚嘛,起碼每個人都可以參與一點意見,例如車棚的顏色、形狀等。至於茶點,每人也懂,更關乎個人的福利,所以雖然只是相對次要的事情,但要花上最長時間去討論。Parkinson 稱這個略帶諷刺意味的現象為「單車棚效應」(bicycle shed effect)。也就是說,人們往往把複雜難懂的事情視而不見,卻把專注力都投放在最瑣碎的事情上,捨本求末,輕重倒置。

* * *

香港正處多事之秋,但在討論政事之時,卻是到處可見「單車棚效應」的影子。當一班建制的支持者走出來,聲淚俱下地指責示威者打爆玻璃,卻無視強權施行的制度暴力。我本來還以為他們是「只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」,但細想一下,也不盡然。他們不是故意忽略州官在放火,而是根本看不到州官在放火。

打爆玻璃的暴力,有聲音,有畫面,非常震撼,觀看這種暴力,是完全不需思考,路人皆能明白,由於建制的支持者只能感受這種暴力,所以就用上最大的篇幅去報道,好像沒有其他事情比這個更重要。

而在另一邊廂,則是截然不同的制度暴力,制度暴力沒有爆玻璃的驚濤駭浪,卻是較深層次的強暴行為,要明白當中的運作,就要對體制有更為深度的了解,這就跟討論興建核電廠的情況相若,既然更為複雜,說了也不甚了了,如果真的要討論,只會輕輕帶過便算。

制度暴力往往都有個冠冕堂皇的包裝,他表面上無色無味無流血,看起來風平浪靜,細思極恐。好像有人經常說,九七年民主派佔立法局大多數,九七後則變成立法會的弱勢,一些建制支持者便以此聲稱「泛民不得人心」。你大可以跟他們討論一下,在九七後的立法會選舉使用比例代表制,如果有政黨出術,利用民調,又或是背後有社區組織的動員,確實可以讓候選人在取得足夠票數當選後,不會吸取過多票數,並把多出的票源轉給同一陣營的候選人,從而以較少的選票,爭取到較多的議席。具體如何運作,可以用文字,可以畫圖表,但無論是甚麼方法,你必須要在他們有限的「注意時長」(attention span)之內去解釋清楚,否則他們就無法明白。而這個注意時長,跟金魚相近,按坊間說法,即只有 9 秒鐘。

你要怎樣在 9 秒內,向不明白深層暴力的群眾,去解釋拉布作為抗爭的手段能夠有限度地制衡政府的提案呢?如果他們不明白這種手段的制衡作用,又怎能明白在 2012 年,立法會主席曾鈺成不理會議事規則委員會的研究進度,動用《議事規則》第 92 條來「剪布」,是嚴重破壞制度,開極壞先例。

你又要怎樣在 9 秒內,向不明白政權如何強暴民意的群眾,去解釋隨意取消民選議員的議席,是極權社會才能出現的現象。如果無法簡單解釋,他們又怎能明白在 2016 年有兩位及四位非建制派議員被無理取消其議席,本來坐擁 56% 民意的泛民代表,居然連分組點票否決權也守不住,政權硬生生把十八多萬選民的神聖選票棄之不理,是香港史上其中一宗最野蠻的制度暴力事件?

你又要怎樣在 9 秒內,向搞不清依法治國與法治之別的群眾,去解釋隨意的人大釋法,是嚴重損害法治的基礎?當政權趁著泛民無理被弱勢,強行修改《議事規則》,下調立法會全體委員會法定人數,擴大主席權,自閹立法會的監察功能,把本來已經微乎其微的泛民制衡也付諸東流。新界東北計劃政府偷步向財委會申請撥款,嚴重違反程序,也削弱了原來應有的監察及制衡。還有,一地兩檢、反送中等,當中引起的憲制及法治危機,又怎能簡單解釋?
打一個比喻,表面的暴力就像是大台的膠劇,有聲有畫,路人皆懂,所以就不用再作討論。深層次的制度暴力,則像是深度的電影或小說,可能要翻看幾次,才能明白箇中含意。這些人,對於任何不能簡單明白的概念,就會覺得根本不存在,因為他們根本無法接受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。

如果你太花功夫去做解釋,對方就會反諷道:「你只是想炫耀,想告訴別人你看了很多資料。」說得好像以無知為榮一樣,然後又會聲稱:「不要以為讀過書就很厲害,很多沒讀書的人,見識比你還高。」你聽他的語氣及行為,以為他是崇尚愚昧的追隨者,但他轉一個身,又會搬出一堆親建制的所謂知識份子,叫你要多聽取某博士、某律師的謬論。

所以他們會出來譴責遊行人士破壞立法會的「莊嚴」,卻對政權嚴重貶損立法會的神聖而置若罔聞。所以他們會為幾塊玻璃而氣憤,卻在 DQ 時或是犬儒,或是生活如常,或甚至會說被剝奪議席是活該。

他們不是雙重標準,只是根本無法察覺當中有雙重標準而已。


Monday, June 10, 2019

沈旭暉:「遊戲直播」的國際關係

文章轉載自隨緣家書・沈旭暉 2019610


早前談及巴黎聖母院的修復工程,也要參考電子遊戲《刺客教條》,可見電競對現代人的文化影響越來越大。當代頂尖的電子遊戲,內容除了可達藝術境界,它本身還是一種媒介 (media),而把一人遊戲變成集體參與的「遊戲直播」,就是將之變成社交媒體素材。遊戲本身固然重要,而直播產生的社交,還衍生了另一個龐大產業,乃至超然於現實世界之外的社群,這也是未來國際關係必須注意的。

很多圈外人包括筆者,初時都未能明白「睇人打機」樂趣何在,但只要親歷其境,就會逐漸發現這也是當代大眾文化,感染力遠超我們寫的文章。現在不少學生的志願是當「Youtubers」,而Youtube最多人訂閱的主播,通常都與遊戲有關。典型例子是PewDiePie這個今年未滿30歲的瑞典年輕人,他現時擁有全球約9600多萬訂戶,是遊戲評論、直播的超級大戶,不論是大廠牌子或獨立遊戲,只要有他的評論和試玩,都會得到極大曝光,足以左右銷情。PewDiePie透過經營頻道,年薪據報超過750萬美元,這還是四年前的舊數字了。

這些主播和觀眾群的誕生,導致直播平台發揚光大,其中2011年才上線的Twitch被視為龍頭,因為產業爆紅「發了大財」,然後被Amazon收購。Twitch在巔峰時刻,流量僅次於NetflixYoutube,有了流量,自然有大量廣告。這類平台對主播來說,也是像uber一樣的去中介化(uberization)產物:當主播擁有的訂閱到達一定數量,就會被羅致於平台旗下,單獨簽約,收益直接拆帳,不用通過傳統經理人公司、業界團體的認證。當然,我們可以說Twitchuber不過是「新型中介」,但它們摧毀了舊中介人為製造的壟斷性門檻,點對點的直接溝通變成主導業績的最大關鍵,這是舊式精英中介經濟難以比擬的。

成功的主播,通常對自身的粉絲社群用心經營,受眾有較強的身份認同、較易捕捉的興趣,廣告投放的成功率自然較高。PewDiePie深諳此道,對粉絲有特別稱呼來強化認同,例如粉絲團被稱為「The Bro Army」,單獨就叫「Bros」,專門的碰拳手勢叫「Brofist」等,不一而足。圈外人看了只會一頭霧水,這就是我們說過「網絡國際關係」的「群組建構認同」年代;每一個群組,某程度上,就是一個虛擬國度。

打機以外:達哥的國際視野

香港最知名的遊戲主播達哥,正是這個新興國際關係現象的代表人物。他自從以直播遊戲成名,已進入娛樂圈,成為廣告界紅人,展示了遊戲主播游走於網絡內外的能力。達哥也是不斷創造新文化、非常具國際性的例子,並不是上一代理解的「網絡廢青」:他港大畢業,主修中文和藝術,副修阿拉伯語,留學地點不是主流的英美澳加日,而是曾到也門、埃及交流一年。這種坐言起行的國際視野,並非只有平面視角的網民所能比擬的。

只要在網絡隨便遊走,就會接觸到達哥的二次創作,例如他聲演潮文、在直播完結前大喊「完」、以「達哥」身份翻唱知名歌曲等。他不會用原配樂,連音效都自己聲演,例如翻唱周慧敏《如果你知我苦衷》為《如果你知達苦衷》,又自稱「音準達」;也經常將自己的臉孔Key到遊戲封面,形成充滿趣味的「個人崇拜」,這正是在這年代個人品牌的經營之道。還有聲稱與新垣結衣有感情關係、自己是「達朝」的「達太祖」、經常詮釋「毒L」這文化認同,都是和PewDiePie一樣,刻意建立獨特的社群語言。

上一代自然會問:那和我們有何關係?達哥成功崛起重要性,在於寄托了「打機都有出頭天」、非主流顛覆主流的想像,而這正是他其中一個廣告的橋段。這就像特朗普在美國大選戰勝傳統精英希拉莉,他雖然有父幹和家世,但成功利用群眾對「華盛頓建制」的不滿,吸引了不滿全球化的憤怒白人,又附和了極右陰謀論者對自由派的怨恨,將自己打造成挑戰體制的鬥士、美國精神的真正傳人。特朗普自然也有社群,例如Facebook有一個粉絲專頁膜拜特朗普是「神王」(God Emperor),它有時會接受網民投稿,通常是一些短小的迷因 (meme),附上一句「由愛國者XXX發出」 (Sent by XXX, a patriot),這也是粉絲認同的建構,「愛國者」和PewDiePie的「Bros」、達哥的「毒L」,可謂異曲同工。

觀看遊戲與建構主義

根據國際關係理論的建構主義,物質力量例如軍事、經濟、政治等自然重要,但同樣正在能改變局勢的還有不斷滋生的概念、規範,例如一個群體、國家的身份認同,或自身的文化信仰和歷史經驗,都會左右社會演化和權力結構。不同群體的成員,雖然都生活於同一個城市,受同一個政治經濟秩序影響,但他們的自身認同和信仰不一,對利益就有不同定義,從而產生不一樣的行動。

例如經典的香港獅子山下精神、大學生「四仔主義」,創造了一代人的行動和社會參與方式,但這個觀念影響的一代,自然難以理解另一個規範的受眾。生於苦困年代的人,一般傾向實際地以金額衡量價值,不會讚成自後代夢想成為網絡主播;但對年輕人來說,基本溫飽不成問題,反而「存在感」比其他物質更為奢侈。在網絡得到尊重,進而成為一門產業,可能比起坐寫字樓得到一份僅夠糊口的薪金更快樂,慢慢自然產生截然不同的認同和文化。PewDiePie一開始經營網絡頻道的時候,他的父母極力反對,說「整天坐在家中玩電腦,不會帶給你任何生活」;但當PewDiePie這代人變成中老年之後,這模式卻可能成為主流。玩遊戲、社交媒體,不再必然等於不務正業,而可能是創業、打造個人品牌的賺錢工作,而且還能賺到認同。未來國際秩序,正是這一代人打造的,巨變已經開始,接受了嗎?

小詞典:直播平台文化

在網絡直播平台,主播「牧養」群眾,群眾也會自己創造一套秩序,反過來影響主播的方向。他們除了與主播緊密互動,將觀看遊戲變成私密空間和個人體驗,也會建立自己的術語、文化,甚至階級。不少直播平台有即時打賞制度,捐款者的名字和金額會即時出現,於是小金主就會在社群得到認證和地位,時間一久,就會成為VIP。如果主播不時點名,還會在粉絲群中製造「階級流動」。